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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關於「地理知識」的反思
「地理」緣起於古人的直觀經驗
若以「具備共同的概念與研究方法」、「大學地理系的設置」以及「獲得高級學位的成員擁有專業職位」作為界定一門專業學科的指標,1那麼,地理學在我國成為一門專業學
科,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西風東漸」以後的事。2但是「地理」一詞,早已出現於《周易.繫辭(上傳)》:
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
又如《淮南子.泰族訓》:
俯視地理,以制度量;察陵陸、水澤、肥僥、高下之宜,立事生財,以除饑寒之患。
意味著中國古代傳統的「地理」,原本是以人的身體為中心,透過身體的直觀經驗,而將環境經驗系統化、條理化的知識體系,更是一門讓百姓安居樂業、立事生財,免於饑寒的安身立命之學。
事實上,《尚書.堯典》早已呈現出古人對於方位的認知;《尚書.禹貢》以山川作為地理分區依據,記述了「九州」自然環境的差異以及區域特色;《尚書.洛誥》更
有「周公相地」,選定洛陽為東都的記述,堪稱為古代「區位」知識的呈現。此外,《詩經.豳風》記述了生物地理知識,《詩經.夏小正》則記述了物候學的觀念,《管子.地員》更綜合了地貌、土壤、植物等知識,有系統地呈現土地利用規律。3
中國古代,最遲到春秋戰國時期,對於地形、水文、氣候、植物、地圖……方面,已累積極為豐厚的知識遺產。當然,因為缺乏了上述成為現代專業學科必須備的三大要件,中國古代的「地理知識」(geographical lore)並不等於「地理學」(geography)。這套知識遺產,或如王庸(1986)所言:「……東鱗西爪,甚為散漫……不能夠組成一個自成系統的條理。」4但並不盡然不具有研討價值。反而需要重新審視,透過有系統的整體與詮釋,以賦予新義。
《淮南子》神話的隱喻
在字典上,神話(myth)的狹義解釋是「虛幻不可信的言論」;其廣義的解釋則為「根據於各民族、國家初民信仰的故事」。5
王孝廉(1986)說:「神話是民族遠古的夢和文化的根。」他認為這個「夢」來自於古代的現實環境,是古人在真真實實的生活世界中建立起來的。它並不像胡適先生所批
評的那種「『懶洋洋地睡在棕櫚樹下,白日見鬼,白晝作夢』的虛無飄渺。」6
神話的產生,是原始社會的初民,面對其生活環境時,依據其經驗,及其主觀的環境概念;甚至是以臆度、擬想的方式,對於其周遭環境的一種認知、理解以及詮釋。7
中國漢民族的神話,主要記載於《山海經》、《穆天子傳》、《左傳》、《國語》、《楚辭》、《呂氏春秋》、《淮南子》、《吳越春秋》、《三五歷紀》、《風俗通義》、《搜神記》……等典籍中,以《山海經》、《淮南子》所保存的古代神話最豐富,也最接近原始形態。8
《淮南子》原名《淮南鴻烈》,成書於西漢景帝末年,是淮南王劉安和他的門客――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披、伍被、晉昌、大山、小山等,雜揉先秦學說所寫成的。全書原包括〈外篇〉三十三卷,〈中篇〉八卷,〈內篇〉二十一卷。今〈外篇〉已亡佚,〈中篇〉(〈鴻寶苑秘書〉或〈鴻寶萬畢術〉,專談神仙黃白之術)僅存一卷,〈內篇〉二十一卷(談「道」)則保存完整。
〈內篇〉除第二十一卷「要略」敘述全篇大要之外,另外二十卷――原道、俶真、天文、墜形、時則、覽冥、精神、本經、主術、繆稱、齊俗、道應、汜論、詮言、兵略、說山、說林、人間、脩務、泰族,旨在言道之終始,明天地四時之機制,求養生之道,以知大聖之德,行君王治術,進而明白人世間福生禍倚的道理,使人修學勸力,以窮道德之義。9
概要地說,《淮南子》的成書的時空背景正是儒家五經博士尚未成立,道家思想當道之際;其成書地點,則在山川林澤遍布,神話素材豐富的「楚地」。其著述宗旨在於「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道理」兼容天、地、人三方面的知識,以「紀綱道德,經緯人事」;至於其著述方式,則是調和儒、道諸說,集結各家精華,可比百科全書的集體著作。
許慎評述此書「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道」,並且推崇它「其義也著,其文也富,物事其類,無所不載」,認為「學者不論淮南,則不知大道之深也」!10
觀覽此鉅著,或可從文學角度闡釋其精微,亦可就歷史脈絡論述其原義。而對於一個地理學子來說,藉助《淮南子》神話描摩古代的地理環境,窺探古人的「環境識覺」,則是作者撰寫本書之旨趣。
神話的研究淵源甚遠。就西學的系統來說,早在希臘、羅馬時代,便有「將神話解釋為寓言」、「將神話解釋為史實」的研究先驅。11在中國,屈原的《楚辭》被認為是中國遠
古神話的瑰寶,也是以神話為文學創作素材的最佳典範。12司馬遷爰引《春秋》、《尚書》、《國語》之神話題材,創作《史記》,則可以說是「將神話解釋為史實」的一大先驅。13
「神話」在人文領域各學門,一直都是迷人的研究主題,14一般大致可以分為七種進路:15
其一,認為神話之思考,所根據的是一種自然而普同的邏輯,神話構成一個自主性的體系,是一個世界意象(an image of world)的傳衍;16
其二,將神話的隱喻視為一種解釋的工具;17
其三,將神話看作一種表現象徵的特殊思考模式(mythopoeic thought);18
其四,將神話看作潛意識的表達;19
其五,將神話視為原始分類系統的工具,以及古代哲學與科學的根基;20
其六,認為神話具有使社會制度與社會作為合法化的功能;21
其七,認為神話與儀式密不可分,而神話的功能則在於使儀式合法化。22
何新(1987)曾指出神話的三大作用:是一個解釋自然現象、人類與環境的關係以及解釋物種起源的「解釋系統」;是以天神地祇的信仰為基礎,以祭祀儀典為重心,一個含融儀式與價值規範的「禮儀系統」;是一個由巫術、占卜等儀式所主導的「操作系統」。23其中「解釋系統」包括:解釋宇宙起源、解釋自然現象、解釋人類或種族文明的起源。24換句話說,作為「解釋系統」的神話,與其是「夢」,毋寧是以初民的「生活世界」(life-world)為核心,在人地交互作用(man-land interaction)過程中,所體現的知識結晶。當然,由於時空背景的差異,遠古神話的「知識體系」或許與現代的實證科學所傳承的知識有別,卻無疑是古人環境經驗的累積。
「地理知識學」(geosophy)是地理學人地傳統的研究主題之一。早在一九四七年,美國地理學家萊特(John K. Wright)便已提出「茫然無所知的知識領域」(terrace incognitae)一詞,呼籲「地理學家務必要研究過去和現在有關地理知識的性質;不但要檢討地理學家本身的地理概念,同時應探究各階層,包括農夫、漁夫、企業經理、詩人、小說家、畫家等人物的地理知識。」25亦即認為地理學家的研究範圍,不應只限於客觀存在的地理環境,應同時涉及那些主觀顯現於各階層人物腦海中的地理知識。26
而後,羅溫索(David Lowenthal, 1961)更進一步指出:「對宇宙萬物萬象的探討,並非地理學家的專利,而是亙古至今數萬億的非專家(Amateurs)所分工完成的。」27他說吾人腦海中的環境意象與概念,是個人經驗、學習、想像、記憶的「化合物」;吾人心目中之地表形狀,是透過文化、習俗以及想像所折射的「鏡像」。28
繼羅溫索為之後,1965年,史氏夫婦(Ha rold and Margaret Sprout),將環境區分為實質的環境以及心理的環境(psycho-milieu)兩部分,後者乃是由個人依其偏好、記憶與經驗,有選擇性的接受環境資訊而產生。29桑南菲德(Joseph Sonnenfeld , 1968/1972)更從行為地理學的觀點,依據環境與行為的相關程度,將環境分為四個內疊的層次(見圖1-1):
地理的(Geographical)環境、運作的(Operational)環境、識覺的(Perceptual)環境、行為的(Behavioral)環境。30
所謂的「地理的環境」,係指整體的自然環境;「運作的環境」,指對人們具有功能意義的小部分自然環境,二者都屬於客觀的環境。至於「識覺的環境」,則兼具感官性(sensory)和象徵性(symbolic)兩個面向。他認為每個人對聲、光、味、觸……的感受程度具有個別差異,對環境的感覺也不盡相同;文化背景與價值觀的差異,以及每個人對一地感情的親疏有別,致使環境具有不同的主觀意義。至於「行為的環境」所指涉的,是整體環境中為個人所知覺、利用,並且被加以改造的部分。31
圖1- 1 桑南菲德人文環境示意圖(J. Sonnenfeld, 1968)
人本主義地理學者段義孚(1976)曾經指出:科學的研究方法,習慣去化約(minimize)人們的知覺以及知識所扮演的角色;人本主義地理學則透過對人們的經驗(experience)、知覺(awareness)以及知識(knowledge)的洞察,來彰顯人類的知覺在地理活動中所占有的地位。段氏認為:廣義的「地理知識」(geographical knowledge),泛指關於空間(space)、區位(location)、場所(place)以及資源(resource)的所有概念(ideas);但是無可諱言,大部分的地理學子,難免執著於學校所習得的知識,卻無視於「整體的地理知覺」(the total spectrum of geographical awareness)。32
「整體的地理知覺」涵蓋了表彰於外的「外顯知識」(explicit knowledge),以及深植於民族文化根源的「內隱知識」(implicit knowing)。換句話說,除了理解簡化的空間結構(structure of space)、空間階層組織(spatial hierarchies)之外,地理學子還需要從文化、從心靈層面,甚至從「生物生存」(biological survival)的角度,理解地理知識。33那也就是說,「地理知識」指涉存在於各個社群的時空活動中,由人們在「生活世界」中,所實踐形成的知識系統。34那麼,古人在遠古的時空背景所經驗、所理解,甚至所推敲、所臆度的知識體系,儘管因為不符合當代「科學的」思考邏輯,甚至被今人稱為「神話」,事實上並無損作為「知識」的價值。
誠如卡西爾(Ernst Cassier)所言:
(文化)在發軔之時,每每掩映於某種神話形式。……藝術和知識的成果-道德、法律、語言及技術的內容……一切都表明同樣的基本關係。」他引述黑格爾「精神現象學」指明知識與神話意識的關係:「最初的知識或直接的精神是無精神的東西,是『感性意識』。要成為真正的知識(科學)……最初的知識必須作漫長的奮鬥。35
卡西爾所謂「感性意識」,亦即「知覺世界」(world perception),也就是以「神話直覺領域」作為一切科學的實際起點。36準此,以「神話」作為研究素材,除了可以就其指
涉的內容,推論遠古地理環境的變遷之外,更可以將神話視為古老的地理知識的一部分,理解其素樸原貌。
承上,神話是「世界意象的傳衍」,神話的隱喻是一種「解釋工具」,是一種「特殊思考模式」;是「潛意識的表達」,是「原始分類系統的工具」,更是「哲學與科學的根基」;神話「使儀式合法化」,進而促使社會制度合法化。
謹以《淮南子》神話的「解釋功能」及其所傳衍的「世界意象」作討論:
首先,以「共工」、「女媧」神話為例,彰顯其「解釋功能」;其次,藉「時間與空間」的觀念以及「宇宙觀」、「世界觀」,理解古代神話所隱含的世界意象,期使現代科學所傳述的具象世界,與古代神話所隱喻的世界圖象相互輝第壹章/關於「地理知識」的反思映。全文架構如下(圖1-2):
圖1- 2 研究架構圖
註:
1.出自James, Preston E.(1971),All Possible World – A History of Geographical Ideas 一書之序言。本文直接參考李旭旦譯,《地理學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頁3。
2.「共同概念」的形成或許可以就地理教科書、地理學會與地理期刊的問世加以界定:中國最早的地理教本問世於清末(1901年);最早的地理學會――「中國地學會」成立於1909年;最早的地理期刊――《地學雜志》於1910年出刊;大學地理系則陸續成立於1920年以後,最早的是南京東南大學地理系,成立於1921年。
3.參考《中國大百科全書.地理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0,頁500-502。
4.王庸,《中國地理學史》,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臺五版(1938年初版),頁1-2。
5.《新辭典》,臺北:三民書局,1989,頁1440。
6.王孝廉,《神話與小說》,臺北:時報文化,1986,頁13。
7.祖父江孝男等主編,山東大學日本研究中心譯,《文化人類學百科辭典》,山東:青島出版社,1989,頁253-258。
8.《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北平:學苑出版社,1990,頁262。
9.徐復觀,〈淮南子與劉安的時代〉《兩漢思想史》,臺灣:學生書局,1989,頁184-188。
10.許慎,《淮南鴻烈解敘》,四部叢刊子部。
11.同註7,頁256-257。前者如Heraclitus,後者如Euhemerus。
12.傅錫壬註釋,《新譯楚辭讀本》,三民書局,1990,頁14-15。
13.〈史記引略〉《影印史記》,東華書局,1974年版。
14.①古添洪、陳慧樺,〈神話學和比較神話學的一些書目〉,《從比較神話學到文學》,臺北:東大,1988,頁399-405。②另如臺灣碩博士論文網,舉凡語文、宗教、哲學、藝術、教育等學門,共728篇學位論文。
15.黃道琳,〈李維史陀的神話分析〉《文化人類學選讀》,臺北:食貨,1980,頁291。
16.同註15,頁292-293; 302。此為李維史陀(Lévi-Strauss, Claude)的「結構主義」神話理論。
17.同註15。此說為十九世紀佛萊哲(J. G. Frazer)和泰勒(B.E. Tylor)等人所提倡。
18.同註15。此觀點由繆勒(Max Müller)提出,由卡西勒(Ernst Cassirer)發提光大。
19.同註15。為心理分析學派的理論。
20.同註15。此為涂爾幹(E. Durkhein)的理論。
21.同註15,頁291-292。馬凌諾斯基(B. Malinowski)的理論源自涂爾幹,但較著重神話的社會功能。
22.同註15,頁292。李區(E. R. Leach)認為神話與儀式兩者密不可分,前者以言辭為媒介,後者以行動為媒介,它們所表達的都是有關社會體制的象徵陳述。
23.①何新,〈論遠古神話的文化意義與研究方法〉,《諸神的起源――中國遠古神話與歷史》,臺北:木鐸,1987,頁278-279。②何新,〈中國上古神話的文化意義與研究方法〉,《藝術現象的符號文化學闡釋》,臺北:明鏡,1989(臺一版),頁271-283。
24.同註23①,頁282-290。
25. D. Lowenthal, Geography, Experience, and Imagination: Toward a Geographical Epistemology, CULTURAL GEOGRAPHY : Selected Readings, New York : Thomas Y. Crowell, 1967, p.71(註1)。「茫然無所知的知識領域」一詞出自:John K. Wright, Terrage In cognitae: the place of the imagination inGeography, A.A.A.G ., 27:1, 1947, p15。
26.參考施添福,〈地理學中的人地傳統及其主要的研究主題〉,《師大地理研究報告》第6期,頁236,1980。
27.同註25,p.73。
28.同註25,p.91。
29.同註25,p.237。Sprout, H. and Sprout, M., The Ecological Perspective on Human Affairs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5。
30.Joseph Sonnenfeld, Geog raphy, Perception, and The Behavioral Environment, MAN SPACE, AND ENVIRONMENT – CONCEPT IN CONTEMPORARY HUMAN GEOGRAPHY, New York : Oxford, 1972, p.244-251。原著問世於1968年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Advancement of Science meeting口頭報告。
31.同註30,p.246-249。
32.①Yi-Fu, Tuan, Hmanistic Geography, A.A.A.G ., 66:2, 1976, p.266-268。②參見潘朝陽〈觀念論地理學—一個人文主義地理學方法論〉,《師大地理研究報告》第15期,頁182,註1。
33.同註32①。
34.①陳文尚,《傳統三合院式家屋空間命名現象――地理知識學例證研究》,中國文化大學地理研究叢書no.1,頁1。②「生活世界」一詞源自現象學大師――胡塞爾(Edmund Husserl),地理學者Anne Buttimer(1976),在A.A.A.G. (62:2)發表的Grasping the dynamism of life world一文則指稱:「生活世界」之文化要義為「時空環境或者日常生活的視角」(spatial-temporal setting or horizon of everyday life);「生活世界」的三大研究範疇是「地方(場所)感」(the sense of place)、「社會空間」(social space)、「時空律動」(time-space rhythms)。
35.卡西爾(Ernst Cassier)原著,黃龍保、周振選譯,《神話思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頁3。
36.同註35,頁4-5。
以上內容節錄自《淮南子神話與古代地理知識》◎高麗珍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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