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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東德的紀念:多重、分層的歷史創傷
離過去越久,東德就一年比一年美麗。這並非由於東德自身,而是東德的記憶受到了後來一些失望情緒的形塑,特別是在90年代早期時〔⋯〕在那段時間自身的經歷越差,那個人人都對彼此如此友好、實際上卻不存在的「好的老東德」就越美麗。
—曾任職於聯邦處理德國社會主義統一黨獨裁政權基金會的斯蒂凡.沃勒博士,於中部德國廣播電台2021年4月7日的訪問〈快樂的童年或獨裁?「正確的」東德記憶之爭〉
東德瓦解之後有待處置的問題當中,前一節所述及的圍牆,僅僅是小小一角。聯邦政府在一九九二年三月針對東德獨裁政權成立了調查委員會,由國會成員以及各界專家組成。在三二○名見證者和學者的支持與協助下,一共召開約四十次內部全體會議,約四十次的公開聽證會,以及一五○餘場報告小組的會議。歷時約兩年之後,該委員會在一九九四年五月於聯邦國會發表其最終調查報告:除了對東德獨裁政權的權力架構、決策機制等做出分析,以明確知曉該從何處下手進行處置與清償之外,意識形態、司法警政以至於教會的角色及反對派的行動等,都一一受到分析。「紀念」這項問題亦包含於報告書中。調查委員會提出:
透過受害者遭受不公正待遇的紀錄文件,來防止所發生的事情被遺忘。
依此,在與紀念工作相關的部分,調查委員會建議聯邦和各邦政府共同推動具有全國重要性的紀念場所/場館之設置,包括曾被蘇聯及東德祕密警察用以拘留、關押即審問政治犯的監獄應設置紀念館,同時也應在各地經由「現地體驗歷史」、造訪各前東部邦以及柏林所設的警醒與紀念館,來深化政治教育工作(Deutscher Bundestag, 1994: 223);另一個段落也提到:
重要的是人們在德國社會主義統一黨獨裁政權統治下的經歷,特別是將人們遭受的苦難記錄於歷史政治意識之中,並紀念那些不公和專橫統治下的受害者。人類尊嚴受到侵犯的人,有權看到自己的人類尊嚴,得到恢復。
雙重的超克過去:針對東德獨裁政權的處置
如前章節所述,與二戰結束後的社會局勢不同,在兩德統一、東德獨裁政權瓦解的當時,已有過去東西兩德對納粹政權的處置作為前例,至九○年代時社會各界相較於過往,更已凝聚較高的共識,願意對負面的歷史記憶進行處置,甚至連國家權力亦已介入至這一工作領域中。有鑑於此,常出現於此時的說法是「雙重的超克過去」(Doppelte 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並將東德的政權等同於納粹。
然而,這樣的說法既無視於「超克過去」此一概念本身的缺乏批判性,其隱含歷史記憶工作的完結並切斷負面過往的意圖;其次,東德的獨裁政權也存在許多顯然難與納粹政權相提並論的地方。屬調查委員會中的部分學者即明確地表達對於這種不加區分的歷史處置的批判(Rudnick, 2015: 304),譬如歷史學家法奧侖巴赫就認為:
納粹時期及其具獨特性的犯行,不應藉由史達林主義下的犯行而被削弱,或者也不應在參照納粹時期犯行的情況下,就低估了史達林主義的犯行。
對此,另一名歷史學者柯卡也指出:
歷史現實的多向性不該被簡化為純然的獨裁比較
然而,對其他學者而言,所謂「雙重的超克過去」依舊有其歷史研究上的意義,尤其是在對於「東德政權自身對於納粹的紀念」的再處置,以及於同一歷史地點疊加有多層意義(包括東德獨裁政權暴行)之處(Rudnick, 2015: 303-307)。
紀念的多重面貌
承上,對於東德負面歷史的紀念工作因而有多個不同的層次。若以時間為軸線,發生於蘇聯占領時期的暴行,有必要與東德時期區分。其次,除了處理東德自身的暴政罪責,東德時期以意識形態政治宣傳先行的兩項「紀念」內容,也有待處置,包括在東德意識形態之下受到正面宣揚、紀念的「偉人」紀念碑/物,再來則是東德政權針對納粹政權之過往而設置的紀念碑/物。此外,調查報告更深入至細節,強調了幾個在紀念工作上需要針對的方面,其中有兩項與紀念碑/物的設置較相關:首先是紀念受難的場所,特別是不人道的事件發生地;第二項則是重要的紀念日期,例如發生「六一七起義」的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七日,以及圍牆倒塌前夕遭鎮壓的萊比錫示威(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
以下我們將先談談兩德統一的一九八九年前後,針對東德政權不義罪行的紀念碑。兩件皆由個人所發起。
首先是紀念碑〈呼喚者〉,由雕塑家格哈德.瑪克思所製作。這座碑原先並非以紀念為目的,而是受不萊梅廣播電台委託,為一九六六年新廣電樓落成而製作,並於隔年完成、展出。隨後,這件作品受到多次的授權重鑄,於世界各處皆有其蹤影,但大多並非用來紀念特定事件。
直至一九八九年,再鑄〈呼喚者〉雕像的募款被發起,隨後在五月十九日成功立於六一七大道上。此一「呼喚者」的形象借自於希臘神話中的特洛伊戰爭英雄斯滕托爾,而雕像底座上也附有佩脫拉克之詩句:
我行過世界,並呼喚:「和平、和平、和平」。
雕像立於柏林的一九八九年五月,也是匈牙利開放對奧地利的邊界、冷戰鐵幕首次出現瓦解徵兆之時;隨後六月四日,波蘭的團結工聯勝選,和平地轉移政權;九月,德國從萊比錫的聖尼古拉教堂開始了反東德政權的「週一示威」,隨即擴散至東德各地。雕像立起後所發生的事件,就好像是讓對著圍牆另一側呼喚的姿態,從另一側得到了真實的回應,原本應與事件無關的此紀念碑,因而額外加上了一層時代意義。
班.瓦金是藝廊家與藝術家,因關於樹木與環境的巨幅壁畫、宣揚環境保護觀念而聞名。一九九○年十一月九日,在當時仍是廢墟的國會大廈附近、曾是圍牆死亡帶的地方,瓦金設置了名為〈反戰爭與暴力的樹之議會〉紀念碑。延續他自學生時期起以樹木為希望載體的概念,紀念碑的主要核心部分,是一區由樹木組成的矩陣,由德國各邦共十六位邦長及隔年增的多位國會代表所栽種(Kaminsky, 2016: 113-14)。隨後幾年間,瓦金不斷對這個空間進行些微的改動和增補,最終的成果是一處形式多元且有機的紀念群集,主要由樹林、石雕紀念牌(紀念圍牆死難者以及一九四五年柏林戰事的喪生者)、塗鴉,以及一小段柏林圍牆遺跡所組成,與一般認知中的紀念碑形式有著不小的差異。
依建造的過程檢視,這件作品亦並非在公眾共識下形成,而更傾向於瓦金的個人作品,隨著時間過去才逐步受到廣泛認可為紀念碑,進而在二○○六年時被柏林市政府納入《柏林圍牆紀念整體計畫書》(Flierl, 2006: 44-45),並自二○一七年十一月六日起,納入文資保護。同時,因為它並非經過特定程序而設的紀念碑,統一後新政府確定落腳柏林並大舉擴建國會大廈周遭一帶成為新政府區時,此紀念群集的一角曾遭拆除,成為國會圖書館建築的一部分。若非瓦金於藝文界的影響力以及相關政界人脈,此處很可能早已不復存在。
以印痕紀念
前面兩件紀念碑計畫的時序相對較早,也較傾向於由私人策畫發起;至於公部門支持下執行的紀念計畫,則因為有許多必要的程序,相對來說形成稍晚,也較難以一次到位,需要一步步地將紀念計畫完成。例如德東大城德勒斯登的〈郵政廣場起義受難者紀念碑〉。這是為了紀念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七日郵政廣場上起義抗爭的受難者而立,當時該城最大的軍火及重工業工廠工人發起抗爭,隨後整個城市的其他工人及居民都起而支持,聚集於郵政廣場上抗議,並嘗試占領郵政與電報局—後果則是軍方的開火與戒嚴,相關發起者也遭到判處長時間的監禁(Kaminsky, 2016: 405-406)。
為了紀念此事,一九九三年,德勒斯登的市議會先是決議設牌紀念並隨即實行。十年後,工廠所在之處的街道改名「六一七大街」,至於紀念碑,則要等到再五年後的二○○八年,官方委由競圖中勝出的本地藝術家海德瑪麗.德雷瑟爾製作。該碑是由當年鎮壓抗議的蘇聯製T-34坦克履帶所製成。履帶的高度近一個成人高,站立於紀念碑前時,不難設想當年的抗爭者需要排除多少恐懼,或具備多大勇氣,才能真正站出來爭取權利。比起原本的紀念牌,此紀念碑的設置更引人注目,亦保留了原碑對當時起義的說明。自東德政權瓦解,直到正式立起紀念碑,這段近廿年的路程並非一次達標,而是階段性地執行與修正。
另一德東大城萊比錫,也有一件讓人憶起坦克鎮壓的紀念碑,但設碑的過程與採取的雕塑語言則略有不同。同樣一九五三年的六月十七日時,萊比錫也是眾多發生工人與市民起義的城市之一,共有約八萬人上街抗議,而蘇聯坦克一路輾進市中心鎮壓,不僅在該城居民的心中刻下傷痕,也在街道上留下了物理傷痕。
若說德勒斯登紀念起義受難者的紀念碑,選擇凸顯鎮壓暴力的體感,萊比錫的紀念碑選擇凸顯的,則是過往留下的心理與物理傷痕。二○○三年時,十名年輕人自發性地發起設碑紀念起義受難者的請願,並希望募集二萬歐元來實現這個目標,他們的呼籲使得越來越多人加入協會,最終成功於該年的六一七紀念日當天,於市中心奠基,隨即開工製作,並於另一個紀念日—十一月九日的萊比錫示威—正式完工揭幕(Tiefensee, 2007; Kaminsky, 2016: 423)。
此紀念碑型態相當簡約:一塊寫著「1953年6月17日」的標牌,設在熱鬧的舊市政廳廣場的中央,兩側後方則各有一條帶有坦克履帶印痕的黃銅片嵌於地面,讓廣場上熙來擾往的人意識到,在今日充滿和平氛圍的市區中央,亦曾經一度是暴政的第一現場。
邊緣的紀念
有一些紀念碑,紀念的對象未必是主要事件或具代表性的場所,其存在卻使對於東德獨裁政權的紀念更為多面,也讓東德獨裁歷史之中一部分更為邊緣且有待考掘的史實,找到與公眾對話的途徑。
譬如在二戰結束後,四國占領區以及隨後兩德邊界的劃定,有時並未顧及實際生存的人,更有可能在雙方交換下改動了原先居民生活的行政區,進而使人民被迫流離失所。但這些遠離中心的小鎮或村落,往往不為人所知,弗克菲便是一個這樣的村子。
弗克菲位處兩德邊界及冷戰前線,原先屬於下薩克森邦(西德),卻在交換占領地後,被劃歸東德。在東德嚴格的邊界政策下(須清出視野遼闊的無人區以利監視和邊境防守),當地的居民受到強制迫遷。他們不知下個落腳處,卻必須在短時間內離開家園,而賴以維生的農莊也陸續因軍事需求遭摧毀。這則位處邊緣不為人知的故事,一直要到二○○四年夏天的堤防整治挖掘工事才重新出土,揭露出當年迫遷的房舍瓦礫堆,證成了一段不人道的歷史(Kaminsky, 2016: 367-368)。
瓦礫堆出土之後,一名記者卡琳.托本以及當地對家鄉歷史感興趣的民眾聚集起來,希望為這段過往設立紀念碑。從這裡開始,便是一段民眾自主合作的故事:一位自幼生長於此鄰近地帶並與家人一起遭到迫遷的醫生霍格.策賓,無償提供土地供設碑使用;在地的建築公司提供各種必要的工程服務,不收分文;儲蓄銀行捐出一萬歐元作為立碑經費;林業公司捐助木材作為建築材料之用;民眾協會則協助進行資料的考察,將迫遷的歷史製作成資訊牌(Kaminsky, 2016: 367-368)。最後的成果,是一座金字塔以及一間展出歷史資訊的小亭子,建造使用的材料則是二○○四年出土的、過去遭迫遷強拆的瓦礫。
另一個案例,是柏林的普倫茨勞爾山區一處曾為衛生局的建築,在二戰之後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接收後,此處第三棟的地下室被做為審查拘留所。內務人民委員部是史達林時代蘇聯的主要政治警察機構,其下所屬的國家安全總局,即是後來惡名昭彰的情報單位、國家安全委員會「克格勃」的前身。東德建立之後,此處移交予東德國家安全局,也就是人稱「史塔西」的祕密警察機關,運作至一九五六年左右(Presse- und Informationsamt des Landes Berlin, 2004)。無論是蘇占時期或東德時期,此處對外宣告的任務皆為搜捕納粹地下組織成員,但根據相關受難者的證言,受到關押者多未必是前納粹分子,更多是政權的批評者及異議分子,甚至是祕密警察任意搜捕下的受害者。因為此處的隔離審訊功能,受關押居留者皆與外界完全隔絕,既不能收/寄信件,法律辯護諮詢等亦受禁止,關押的物質條件也極度低落。這段歷史並不太為人所知,導致難以統計出相關的人權受侵害者數目。實際上,在前東柏林範圍內,共有六十處這類的空間,普倫茨勞爾山區的這一處屬其中規模最大的,共四十間牢房。關押者在受審訊之後,會轉送到其他監獄或拘留所(Kaminsky, 2016: 127-128)。
一九九八年起,該區區議會決議調查空間歷史及設牌紀念;二○○一年該區居民在受到一份見證者報告的觸發下,發起對公部門的立碑紀念倡議行動。二○○三年,官方先是於該地公布設置紀念標誌計畫的展板,再進而於隔年九月舉辦邀請制的匿名競圖,共七名藝術家受邀參與。最終評審團隊一致決定,由卡菈.薩克斯的計畫〈問!〉中選(Presse- und Informationsamt des Landes Berlin, 2004)。
為了紀念此地審查居留的歷史,卡菈.薩克斯在建物的地下室對外窗上方,設計了一條環繞整個建物的黑色飾帶,上面以白色字體嵌有各種問題,例如:
耳朵能承受多少沉默?
誰消失在地下室裡?
他們知道什麼?
剃光的頭是什麼感覺?
誰聽到了夜裡的尖叫聲?
誰注意到窗戶上的陰影?
你對自己的話語有多大的恐懼?
黑白分明的字句,被擺放於地窖的通風窗上,彷彿是當年從牢房頭透出來的一點聲響,加上去脈絡後竟顯得詩意的字句,無一不激起觀眾想像,並代入受到嚴酷審訊與關押的情境。
這些東德遺緒的處置並不容易,許多加害者或者其支持群體,仍舊生活於這個城市之中。不管是設碑之前或紀念碑揭幕的當下,都不乏抗議行動或陳情信,認為這是對他們或對「黨」的侮蔑,又或者認為蘇聯是柏林的解放者,而非加害者—在這些抗議者中,也包含了「納粹受難者聯合會」的身影。幸而當時民主社會主義黨(原東德德國社會主義統一黨)即便遭到眾多黨支持者的抗議,市議員依然予以支持,而這樣的舉措也證實該黨民主轉型、重新返回符合民主原則的政壇之決心。
批判「紀念」的紀念
東德時期對納粹的大規模紀念設施,多是在集中營及其附屬空間。學者曼弗雷德.阿格森指出,東德政權雖然標舉無神論,並用各種社會主義性質的節日取代宗教節日,以淡化信仰色彩,然而,東德自身所立的各種儀式及紀念文化卻成為了國家狂熱崇拜,並以世俗化的宗教狀態存在(Agethen, 2002: 129)。曾任薩克森豪森紀念館館長的君特.莫希更以「反法西斯主義的神殿」形容東德政權下的集中營紀念館。
誠如「『處理德國社會主義統一黨獨裁政權之歷史與後果』調查委員會」的國會報告書所言,受到特定意識形態與國家政權影響甚至主導的東德記憶政策(包括紀念館、紀念碑/物或是儀式活動),是需要反省與修正的一個重要環節。此處牽涉的除了政治、教育以外,也包含了文化與藝術範疇的轉型。
反法西斯的神話,為準宗教化的國家崇拜、為形式上借自教會—如殉道者崇拜或是紀念館的設計方面—的世俗化宗教,提供了材料;反法西斯的神話也發展出特定的儀式,並在「社會主義的教育」中受到重視。
紀念館在維護東德反法西斯主義方面發揮了核心作用,而其重點是共產主義分子受害者,他們在準宗教的國家崇拜中受到崇敬的英雄化。
上述引自《「處理德國社會主義統一黨獨裁政權之歷史與後果」調查委員會報告》對反法西斯的角色、功能與發展進行分析的這些段落(Deutscher Bundestag, 1994: 52-53),顯示了紀念工作是東德政權灌輸意識形態予國民之一環;「反法西斯意識形態」填充了紀念工作的內容,紀念工作又回頭強化「反法西斯意識形態」,形成一無止盡的自我循環。
此外,在文化藝術的段落又提及,黨總是藉著文化政策準則來設下框架,而藝術家僅能於其中有限度地從事其工作,這在博物館和紀念館的建築和內容設計中尤為明顯(Deutscher Bundestag, 1994: 78)。 鑑此,擔任委員之一的德國當代史學者曼弗雷德.奧弗施提出,東德政權時期建立的這些大型「國家警醒與紀念館」有重新改造的必要;應在當前研究狀態與合於時宜之教育概念的基礎上,更新檔案資料,而紀念碑分析亦應於歷史脈絡下被解釋;至於改造的新概念之公共論辯,則應在受難者及相關當事者的組織協會等參與下推動(Deutscher Bundestag, 1994: 53)。
在紀念館/園區大幅更動的背景之下,這時也有新的紀念碑被增補到其中。兩位以創作「反紀念碑」知名的藝術家,霍海塞爾(以拆毀布蘭登堡門作為〈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提案概念的藝術家)與克尼茲(〈灰巴士紀念碑〉藝術家之一),考察了一九四五年蘇聯紅軍尚未設置特別營以及東德政權介入紀念工作之前的集中營受難者紀念行動:早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解放後的幾天,集中營受難囚犯們便即時就地取材,通力合作地於集中營大門前的操場,建起了一座臨時的紀念碑。這座方尖碑正面寫有「K. L. B.」及「51000」,代表了「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及在該地殞命的人數。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九日,來自各地的前囚犯們在這座碑前,舉辦了二戰後第一場紀念納粹政權下被殺害的集中營受難囚犯的紀念儀式。
霍海塞爾與克尼茲於是在一九九五年,於建立方尖碑的原地取其基座形狀,打造了一塊銅板鋪設於地面,名之為〈致紀念碑的紀念碑〉。除了「K. L. B.」及「51000」的字樣猶在,上面還按字母順序詳列了五十六個不同國家或族裔,以及無國籍和無法辨別其出身者。這塊紀念牌的中央含有特殊的設計:金屬板的溫度長年維持在卅七度,恰如人類的體溫。 與此相對的,則是位於僻靜郊山上的這座營地的冷冽、受到不當對待的囚犯感受到的寒冷,以及受難者的身體失去生命的冰冷。藝術家表示,這樣的設計是希望來到此處的訪客能夠向前躬身,並在觸摸原應是冰冷的金屬牌時,或能感受到一些在這個地方不可見的事物(Jochmann, 2001: 77-78)。
這件紀念碑,恰是對東德政權下紀念物全面性的批判—無論是在紀念的內容上,或者是紀念碑的形式美學上。碑體自身簡約的造型,僅是一方金屬板以及肉眼不可見的略為加溫,對應了過去東德政權在布痕瓦爾德所建立,以整片山坡為規模的宏大、雄偉,並強調情緒撩撥和神話劇情鋪排的紀念方式。內容上,過去因為意識形態以及政治立場之故,僅有十八個國家的名字能夠登上「國家之道」,許多受難者都遭到排除;霍海塞爾與克尼茲則額外增加了三十八個國名到紀念碑上,包括了沒有特定國家所屬的猶太人、辛堤人與羅姆人,此外,無國籍所屬的前囚犯與受難者也都在紀念對象之列。此碑追溯並致敬早年集中營受難囚犯們自主的紀念,以當時多元、複聲的紀念狀態,相對於在後來東德政權掌控紀念工作之後,以傳遞黨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宣傳為主的策略。一件立於舊集中營大門側、毫不起眼的金屬牌,卻是對四十餘年謬誤紀念的最好翻案。
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中還有另一件紀念碑,是針對東德瓦解之前未曾被處理過的蘇聯特別營歷史而設。二戰結束後,蘇聯於其占領區中廣設了十處特別營及三處監獄,主要用以關押活躍的納粹分子,以防止他們再度發起軍事活動或各種反抗。一如前述內務人民委員部審訊拘留所的故事,這些逮捕雖然有法令依據,但是不完備的解釋使得任意關押異議者變得可能。其中的布痕瓦爾德二號特別營自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年間,關押了約二萬八千名納粹黨的地方層級官員、青年及異議者,超過七千人命喪於此。
蘇聯結束占領並解散特別營之後,此地的建物連同亂葬崗一同被拆毀,並且種植上大量的樹木以作為掩飾,而知悉此事的,僅有集中營紀念館最初的領導階層。直至一九八三年,在一次水管鋪設工程中,工人不巧挖到特別營受難者的骨骸,卻在國家安全局以及紀念館高層的掩飾下悄悄帶過。事情真正被揭露,要來到一九九○年,一位當地的嚮導在電視節目的鏡頭前隨意於樹林內挖掘幾鏟,便立刻露出一批白骨。這件事情經由媒體報導後,引來關注以及各式通報。一部分骨骸被掘出後,紀念館方面隨即立下了簡易的十字架以資紀念(Finn, 2002: 127-128)。
因為事隔多年,許多屍體已難再辨認,紀念館方面先是對亂葬崗進行了有系統的調查:從這些現地的工作當中,替代的紀念方式被發想出來—每八至十二具骨骸立起一支有編號的鋼柱。與其說是紀念,這樣的做法更為冷靜而平淡,幾乎可說是檔案紀錄或考古現場的標記方式。也就是說,當難以考察辨識受難者身分,或者難以定論該受難者是否合宜於此處受到紀念(因為其中含有納粹成員),這個立柱做法(搭配一旁對於第二號特別營的常設展)已經是現有條件下可令人接受的紀念形式了。至今,樹林中已立有超過一千一百支鋼柱。
此處死難者之複雜組成,也為此紀念設施召來了抗議。相比其他對紀念碑的抗議的組成多為右翼保守勢力,針對第二特別營紀念碑抗議的團體,則是左派的反法西斯組織及已有多年歷史的納粹受難者聯合會。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三日的集中營解放紀念日,多名來自亞琛反法西斯小組以及納粹受難者聯合會的抗議者,用垃圾袋蓋住六十餘只鋼柱,並且散發寫有「把納粹紀念柱丟進垃圾堆」「別為納粹立紀念碑」的傳單,並踹倒紀念十字架(Finn, 2002: 144)。
這個案例十足地顯示,一旦錯過考掘歷史的時間點,以致再難有證據去深究每一個加害者、受難者甚至是具雙重/矛盾身分者的不同狀態時,紀念工作也將隨之變得艱難,而單一的「受難者」或「加害者」之分,也已難以滿足今日的紀念工作。換句話說,紀念工作(或者立碑)往往不僅只是美學問題,若歷史與政治問題無法解決,即便形式上處理得再完美或低限,也可能僅是徒勞。
層疊的記憶
柏林市的萊比錫大街/威廉大街轉角處,則是一個歷史層疊之地。在普魯士時期,此處設有帝國戰爭部。納粹執政之後,將此地擴建為現今所見之宏偉的新古典式樣建築,並將帝國航空部設於此地,直至二戰結束前,這裡一直是德國對外發動戰爭的決策場所之一;東德建立之後,此處則是其行政中樞,稱為「內閣之家」。一九五三年觸發六一七起義抗爭的工人抗爭事件,即是從六月十六日遊行到此地、向政府提出訴求的工人抗議開始的。
最先設於此建物牆上的藝術作品,是浮雕作品〈旗隊〉,由藝術家瓦爾德史密茨於一九三六至三七年間完成,四一年裝設上牆,其母題合於納粹時期經常出現於紀念碑體上的「士兵行進」,也準確裝飾了這個發動戰爭決策的場所。東德承繼此空間之後,自然不能容納此敵對意識形態下的文化產製品,更遑論鑲嵌浮雕之處為國家中樞,於是建國不久後政府便發起了競圖,並委託自競圖勝出的馬克斯.林納製作。林納是流亡的藝術家,曾加入反抗納粹組織,並如同許多流亡者一樣,在東德建國後隨即返國,願為其效力,但是他的草案卻在東德高層的指導下一改再改,一共經過了六次修訂。對於這些修改指導,藝術家本人最後甚至在與高層往返的書信中,自我指責思想怠惰、適應能力不足,以及長年的流亡造成自己對(德國)環境陌生,以及對於過往的桂冠榮耀之安逸(Flacke, 1995)。
最終的作品名為〈共和國的建立〉,內容展現了各種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下的樣板人物。過往林納流亡法國時期,曾經創作過為數不少的壁畫,然而那時期的作品中尚無政治樣板角色在內,線條與表現形式也更加大膽奔放,這些都是在柏林內閣之家的作品裡無法見到的。諷刺的是,這幅壁畫的中央,按照東德高層的意思,描繪了當時史達林大街的建造;而一九五三年六月十六、十七日遊行至此地的工人們,正好戳破了壁畫內社會主義國家歡愉的模樣,以己身來證明宣傳性的紀念物之虛假。
德國統一之後,此處成為聯邦財政部以及處置東德資產的機構「(國有資產)託管局」之所在。這次,聯邦政府並未如當初東德建國時一樣,將去除帶有意識形態的文化產製品作為第一要務,反之,他們所做的工作是保留與加註。一九九三年的六一七起義紀念日時,一塊記述有起義歷史及當時訴求「降低勞動定額、釋放所有政治犯、自由與祕密選舉」的銅鑄紀念牌,就設立於林納的壁畫旁,成為對壁畫內容有力的批判。
一九九四年三月,柏林市議會提出在起義事件的中心設碑紀念之要求,此後經過座談討論準備、公開競圖後,二○○○年六月十七日,就在設有壁畫的前方廣場,由沃夫岡.魯佩爾製作的紀念碑正式揭幕。這是一座設置於地面上的紀念碑,尺寸約莫同於嵌於財政部建築牆上的林納壁畫。裝置內容是放大至已呈現粒子狀的照片,並加上了透明的綠色單色遮蓋效果。相片內容是手勾手立於當年的抗爭第一排的群眾群像。這個畫面再一次地先是對應了林納的壁畫,同時也紀念了一九五三年起義當日所有挺身而出的人們。
讓紀念「行動」起來
近年才啟動的〈萊比錫自由與統一紀念碑〉競圖提案,則嘗試了另一種進路,不僅試圖對層疊的歷史進行解釋,也把眼光放向未來。
首獎的提案人是「M+M / ANNABAU」建築工作室,提案作品〈七萬〉將製作七萬個彩色底座,共分做七階的色彩。其數目根據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於萊比錫促使東德政權垮台的重要示威抗議參加者的估計人數;色階則是自當時抗議的紀錄照片中,分析出來的七種最常見顏色。紀念座一側附設資訊平台,可供民眾俯瞰彩色基座,展現出猶如抗爭現場空拍圖的視覺效果,亦同時呈現相關歷史資訊。除了一千二百個固定在廣場中的底座,象徵第一次「週一示威」時參加的人數,剩餘的底座將可供民眾自由搬動,讓民眾依自身的願望,把這些底座組合成他們需要的形狀(M+M / ANNABAU, 2013)。創作者賦予民眾主動操作的工具,讓這個空間不僅是靜態的、帶著象徵性意義的以及再現記憶的紀念性場所,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動態的公共論壇,透過民眾的日常生活乃至政治行動,不斷地被活化。
來自「realities:united-藝術與建築工作室」的二獎提案〈致未來的基金會〉,與首獎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善用設碑選址身為萊比錫公眾集會、抗議示威的重要場域特性。提案人在廣場上劃設一塊巨大的圓形區域,並將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的示威抗議當作比例尺,將圓視作圓餅圖,畫出一塊像是切蛋糕的區域,代表示威抗議的這個範圍內,地上將嵌有抗議中的各種布條標語和訴求字句,兩側的水泥隔牆則寫著「不要暴力」(Keine Gewalt)、「我們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這兩句當時最廣受傳誦的抗爭口號。接下來,這塊紀念碑的發展就是民眾的事了:提案人設定了規則,以示威抗議的範圍和人數作為比例尺,往後只要有提報並實際發生於萊比錫本地的抗議活動,負責管理及營運紀念碑的「基金會」工作小組,都會將數據經過計算,轉為實際的大小比例,並依時序將抗議的口號、訴求(以白色呈現)連同計算出的範圍(彩色,依其活動代表色而定)畫於地面圓餅範圍,且一併記錄於資料庫(realities:united, 2013)。往後,年年發生的各式抗爭,無分議題內容或政治傾向,都將被一一記錄於此圓餅上,並以順時針的方式不斷循環疊加上去,舊的紀錄則不斷被新紀錄覆蓋,使得歷史無形的累積、民主社會的過往與未來,能夠持續具象化被疊加意義於此。
歷史學者法奧侖巴赫曾於其專文〈德國獨裁經驗與民主的紀念文化〉中指出,之所以對於東德獨裁不義的紀念會有這麼多的反挫,並不僅僅是因為東西德的差異。大多數人所經歷的日常生活經驗,以及少數人經歷的受壓迫經驗,兩者之間的差別與張力,才是更主要的關鍵,甚至到了今日,這樣的經驗差別仍存在,也導致了後續對於歷史上政權的不同詮釋,再加上對於新的社會體系適應困難,亦有可能使人轉而懷舊,在在成為批判地處理過往歷史的阻礙(Faulenbach, 2020)。
今日,個體經驗更趨複雜且碎裂,因此紀念工作門檻更高,畢竟紀念工作是需要共識才能達成的一件事。而這種斷裂不僅發生於前東德地區,它已是全世界所有曾遭遇不義政權統治的地方,甚至是我們日常的政治生活中普遍的狀況。傳統樣式的紀念碑所能給出的訊息、予以肯認的價值或已過於單一,過去人們一度寄望這樣的文化產製物能成為對話凝結的終點,但效果卻經常適得其反,反於今日成為開啟政治衝突的引火點。或許我們應該停止將紀念碑視為「導正」並「統合」一切歷史的道標,停止誤以為立碑之後,便能終結不義。藉由設碑紀念的契機,〈七萬〉嘗試使單子化的個體再次凝聚在一起,〈致未來的基金會〉則在共同的基礎上使各種訴求間互相對照辯論。這兩例共同紀念的,正是「歧異」(彩色的基座或比例圖)與「行動」(鼓舞行動以及標誌行動)的價值,並且表達了:僅有透過不斷地行動,一個民主、多元且公義的社會才有可能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