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雅吃力的從房間裡捧著一個佈滿灰塵,看起來相當沉重的紙盒出來,何思偉立刻上前接過,安放在客廳的咖啡桌上。
頌雅喘了一口氣,慢慢的打開紙盒,裡面是厚厚的一摞泛黃的紙張,她小心的抽起一頁,舉起來看著,上面是打字,一行一行排列整齊的猶太人的名字。
「你應該看過《辛德勒名單》這部電影,」頌雅輕輕呼出一口氣,生怕弄破那頁打著名字的紙張一般,輕輕的捏起一角,遞給了何思偉:「那是一份一千多個猶太人生還者的名單。現在,我給你看的是一萬多人的名字,一份〈上海猶太人生還者的名錄〉。這是我從我們『黃包車俱樂部』的一個女性會員手裡接過來保存的,她是一名從奧地利到上海的猶太難民。」
頌雅坐下端起了咖啡:「這是在日本占領軍把猶太人都趕進虹口隔離區後的那一年做的一份猶太難民人口的統計。那時日本強迫實施了保甲制度,徵召了一批猶太青年做保甲,就是一種類似警察的制度,劃分了管區,發給他們每人一根棍子要他們來做巡察。在保甲的協助下,一共有一萬三千七百多個人的名字被登記在這473頁的紙上。它並不完整,實際上來到上海的猶太人超過兩萬,至少一萬八千多個難民躲在虹口區。但是那時受命整理這份名單的三個猶太人姐妹害怕這份名單將會是一份死亡名單,日本人會照名單屠殺裡面每一個有名字的人;所以她們在整理打字抄寫時盡量遺漏,拼錯,或重複,就像我的父母的名字就不在上面。」
何思偉拿起一頁,專注地看著這張名單紙。
頌雅繼續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日本當局建立起的『無國籍難民隔離區』,命令所有1937年後抵達上海的猶太難民遷入。那個狹小的『隔離區』大約是十五個街區組成,雖然那裡面是陰暗的弄堂、破舊的房子,擠滿了來自奧地利、德國、波蘭和匈牙利的難民,但是那裡曾為我們撐起了一把傘,在灰色天幕下像一個『諾亞方舟』般的存活區。
當年在那裡面發生了多少猶太難民與上海虹口區的中國居民之間的故事已經沒有人記得清楚、說得明白。在戰爭陰霾下,用『患難與共』來形容上海人與猶太人恐怕最貼切不過。兩者來往並不密切卻飽含深情……我們彼此相處的很好,沒有中國人對我們說:『我們還吃不飽飯,滾吧。』我們平安的相處,因為『和平是我們給彼此的禮物』( Peace is our gift to each other.) - - -這話是奧斯維茲集中營的倖存者埃爾利.維澤爾(Eliezer Elie Wiesel)所說的,他在1986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他在剛被解救時一言不發,不願意回顧那段可怕的歲月。可是幾年過後,他卻開始著書回憶那段過去,因為他要見證那個慘劇,確定不被忘記和不被重複。他寫書,他是一個多產的作家,我讀過他五十七本著作中的一大半。他尋求人們的注意,因為他說過『一個今天傾聽的人將來會成為一個見證的人。』( Listening to a witness makes you a witness. )
他代表了許多我們猶太人的縮影,我們都曾從不願回顧的沉默到不斷的見證和尋求傾聽。今後,隨著一個個歷史見證人的離開,當年發生在上海的那段猶太傳奇的點點滴滴的細節終將離我們遠去。或許這正是許多中國人、猶太人一次次集體懷舊的原因,因為我們曾經建立起了一段跨族裔的友情。
何,你為了我們的『黃包車俱樂部』來到舊金山,你有熱情,而『冷漠,對我來說,就是邪惡的徵象。Indifference, to me, is the epitome of evil.』- - -這話也是維澤爾說的,我喜歡他的警語。我還記得他說的另一句話:『畢竟,上帝之所以是上帝,因為祂不遺忘。』( After all, God is God because he remembers.) 我們人會忘記,而且忘記的很快,重複錯誤。所以我們愚昧,學不會教訓。
何,我感謝你對這段歷史的關注和熱情;所以我要把這份名單交給你;希望你把它作最好的運用,讓人們不遺忘,讓一切成為永久的記念、永恆的價值,我會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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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偉捧著紙盒走出頌雅家時天已經全黑。他沒有料到他竟然會獲得一件無價的珍寶,他離開時思緒澎湃,內心昂揚,一種使命感和托付,使他覺得像在遙望初升朝陽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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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 男孩和水餃
-序幕-
[背景]一片薄紗幕把舞臺分隔成前後兩個部分。薄紗幕後是白馬咖啡屋,猶太觀光客繼續喝著咖啡的情景。
[舞臺]薄紗幕前,周老先生站在臺前,老婦莎拉過去,握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搖晃了幾下然後坐下,燈光照亮在她上方,她靜靜地開始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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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莎拉獨白:
「瑞德,是的,瑞德,你是一個聰明人,而且有智慧。你知道我們的心在變,而且逐漸剛硬,因為我們每天要見到必須容忍,卻又絕難容忍的事。要假裝我們毫不在乎,因為不然我們會崩潰。你卻能抱定不讓自己變,你要自己不讓外面醜惡的世界改變你的內心,你想要保持內心的靈魂,而且用給自己負擔的方式,保護比你弱小的人。瑞德,是的,我們在一個顚倒是非的世界,邪惡已經得勝,我們看見被踏在鐵蹄下生活的人,中國人,還有我們猶太人。
猶太人,我們是誰?我們是被稱為『無國籍的難民』(Stateless Refugee);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也什麼都是!歐洲人?亞洲人?西方人?東方人?我們必須以找到的地方就認作是我們的家鄉嗎?上海人接受了我們嗎?我還沒有一個除了猶太人以外的朋友,直到那個男孩出現和走過來……瑞德,他找到了我。」
/老太太莎拉上方的燈熄滅,布幕徐徐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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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幕啟
[佈景]舞臺的中央,上海的一條街道邊,猶太人學校的校門口;還有幾個攤販擺著。
靠舞臺前緣有兩根電線桿,一根被一個人靠坐著,另一根旁邊有一個中國少年面對校門口半隱藏地站在後面。左側保持黑暗,以便隨時亮起獨白的老婦莎拉。
[人物]法國租界區薩法迪猶太人學校的猶太孩子們,女孩時期的莎拉,和一名中國少年瑞德。
-開演-
/行人在街道上往來,小販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賣著,間或有人向小販買一包食物,吃著走開。/
/站在校門口對面電線桿後的中國少年身材瘦削,衣著雖舊但整齊,冷靜不語,他半低著頭,頭上戴著一頂短沿的報童帽遮住了他的前額,帽緣下露出明亮銳利的眼神,緊盯著不斷走出校門的猶太學生群。/
/慢慢的,女孩莎拉從校門口走出來了,男孩瑞德緩慢地抬起頭,不動聲色的跟了過去,直到兩人走到了舞臺的中央偏右側(上海的街道上)他迅速跨步到莎拉面前,輕聲喊著:/
少年瑞德:「Miss!」
/莎拉抬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孩,然然後從口袋摸出一個她唯一的硬幣,遞過去給這個中國男孩。/
少年瑞德摘下了他的遮沿帽,握在手裡,笑起來用英語說:
「No no no no! I am Not a beggar. I earn money by working. You got a job for me? Then pay me.」
(不!不! 我不是乞丐,我用工作掙錢。妳有工作要我做嗎?那麼再付我工錢。)
/女孩莎拉驚訝的望著少年瑞德,然後她認出來了,雖然他今天比較整齊乾淨,但就是那天莎拉剛到上海時看見的那一幕,救下小扒手逃跑的男孩。/